就像面对众说纷纭的碎片化信息时,我们特别需要看到优秀调查记者的深度报道一样,在抖音风行的碎片化影像时代,我们同样特别期待看到一部真实、真诚的纪录片。原因很简单,网络化、碎片化在成为这个时代流行的信息传播形式的同时,其内里的虚幻性、情绪化,也成为我们认知现实、认知世界的一道迷乱的屏障。
在这一个意义上,陈为军显然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纪录片导演,从2003年关注艾滋病群体的《好死不如赖活着》开始,陈为军已经连续多年奉献出纪录片佳作。此前,《生门》聚焦医院妇产科的真实故事,《请为我投票》记录小学生的班长选举活动,几乎每一部影片,都有一个新闻调查式的专题方向,且都能超出新闻专题,让人通过影像窥见些许时代真相。
这一次的《城市梦》,陈为军聚焦的是城管和小贩“斗智斗勇”的故事。毫无疑问,这是一个长久存在并时常会进入热搜的社会话题。如前所述,这样的社会话题在传统媒体和新媒体的分裂式呈现中,夹杂了太多不真实和情绪化,不同群体之间的割裂加上不同媒体的视角,人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浮泛的情绪。作为一部时长一个半小时的纪录片,《城市梦》足以带我们了解城管和小贩真实的生存状态。
或许正是为了避免偏见,避免被网络流行的情绪左右,《城市梦》选择了双线叙事。这也是一个调查记者所必备的“职业伦理”——一篇稿子里不能只有一方发声,双方都要发声。《城市梦》让双方发声的方式,当然不仅是要他们说出各自的观点,而是要用一切细节来呈现双方工作和生活的状态。片中两条线交织行进,对城管和小贩的矛盾因而有相对全面的展示。
《城市梦》详细地记录了一年多来,武汉市洪山区城管执法局与违规占道经营多年的商贩王天成一家“斗智斗勇”的全过程。在见证过这段历程后,我们既看到了城市执法者的不易,也能够理解为什么王天成一家会把一个破旧的报亭和水果摊当作“梦想堡垒”。影片一开始“火药味”就很浓,城管要“开单子”,王天成愤而把单子撕了并谩骂不已。如看片前的心理预期一样,小贩王天成一家的生活情况,显示出他们确实是在城市求生的弱者:王天成是70岁的脑中风患者,妻子李书香患癌症晚期,儿子王兆阳是没有右手的残疾人,他们唯一的希望是王天成那个正读初中的孙女王展萍。用王天成的话来说,已经在武汉“奋斗”十多年的一家人,最大的希望,是孙女能够“大学毕业,成为武汉人”。然而随着影片的推进,城管执法队员的生存状态也清晰地呈现了出来,他们有自己的工作程序,但又必须文明执法,看到王天成愤怒时厮打城管并朝他们吐口水,也确实让人体会到了城管工作的不易。片中城管人员的一句感叹,可谓片中的“金句”——“他们是生活的弱者,我们是工作的弱者。”双方各自的无奈在片中反复交织,城管队员说出的这一“金句”也最终会让我们在看完影片后思考,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城管和小贩都成了“弱者”?“弱者”的城市梦究竟如何才能顺畅地、和谐地奔向同一个方向?
值得一提的是,《城市梦》虽然是纪录片,但情节一波三折,比很多剧情片还要吸引人。关键是,导演在突破社会习见、客观呈现城管和小贩双方生存状态的同时,还能始终以一种温情的眼光注视所有的拍摄对象。因而影片事实上还溢出了城管小贩的“专题领域”,对整个中国城镇化过程中人的处境有了令人意味深长的思索。比如片中王兆阳夫妻回河南老家开证明。老家房子早已破败,荒草长满了院子,老家已经回不去了。地少、家穷,王兆阳二十多岁时在工厂打工时被机器切掉了一只手,生活变成“有饭吃就满足”,而他妻子的话更朴素:“小王不打人,能一起好好过日子。”所有一切细节汇聚起来的,确实是一个卑微的家庭在艰难中求生存的心酸画卷。
影片最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,有人说这样的结局会让人觉得这部纪录片仿佛是城管的宣传片,我觉得完全不是,因为片中密集的细节和充满共情的镜头,早已呈现了时代和生活的本色,以及导演凝视时代的格局和情怀。如果要说宣传,当地媒体在影片上映后写的那些报道,或许才是——“9月7日,看过电影的市民江先生慕名找到鲁磨路,他没有看到影片中的占道现象……这些年,武汉市城市管理精细管理、精致环卫带来的变化,让在汉口沿江大道经营小店的谢女士看得见,摸得着,感受深”。读到这样的报道,再回味一下纪录片,我们或许更能领会纪录片在当下的价值——它让我们看到现实的复杂,人生的艰难,失序和秩序的艰难角力,生存和工作的无奈交织。而唯有对这一切都带着温情和敬意,镜头里的生活才能感染人,片子里的人和事才能“见证”时代。